八、
两人过分亲密的互动终究还是引起了别人注意。
这天晚上一众同事们才喝到一半，Tsuyoshi就推脱着找各种理由回家了。
由于他此时的身份似乎有点特殊，倒也没有哪位上司真的敢阻拦他，众人只好意思意思地挽留了几句就让他离开了。
Tsuyoshi心里想着那个留在家里的人，一离开居酒屋的门口就掏出手机打了电话。
然而等他收起手机时，突然发现了不知何时站在旁边的山下部长。
山下部长的脸上挂着犹如春风一般的和蔼笑容。
他说：“Hi。”
Tsuyoshi：“......您、您好。”
您吓死人了好么！手机都差点掉地上！
山下部长呵呵笑了笑，又问道：“你女朋友呀？”
Tsuyoshi：“......”
......等等，他刚才明明都听到“Koichi”这个名字了吧。
Tsuyoshi满头大汗地快速回忆了一下，好在他们刚才真的就是普通地说了两句，除了“Koichi”这个名字以外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不......是社长。”
“噢。”山下部长又笑了笑，然后和蔼地攀住了Tsuyoshi的肩膀带着他往外走去。
“哎呀，本来我也不想走这么急，但是之前就被妻子揪着耳朵骂了好几次了，看来我们都是惧内型啊。”
“呵呵，是、是吗......”Tsuyoshi紧张万分地走在他身侧，完全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话说回来，我们社长都这个年纪了，怎么还是没有对象，据说他是从小到现在，完全没有谈过恋爱。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Tsuyoshi无语地在心里吐槽，其实他从小到大的对象就是我啊，而且我们现在就在谈恋爱啊，只是不能跟你们说而已。
“啊，但是不管怎么说......这家店总归还是需要老板娘的吧。”山下部长无所谓地低声叹了一句，这句话却莫名刺进了Tsuyoshi的心里。
“说到这个问题，老社长......从来没有管过吗？Koichi的另一半之类的。”
“诶？”似乎不太明白他怎么突然就扯到那边去了，山下部长犹豫了一下：“......他连自己一手发展起来的会社都能撒手不管了，更不可能管儿子吧。而且说实话，没有人知道他现在在哪，还有人说他可能早就已经病死了。”
Tsuyoshi下意识否认道：“......不会吧。”
“你何必来问我，反正你现在跟社长关系这么好，你可以自己去找他问啊。”
Tsuyoshi顿时看了他一眼，无奈地辩解说：“没有这回事。”
山下部长轻轻笑了一下，凑近他的耳边低声说道：“Tsuyoshi。一般的社员可不会在喝完酒之后第一时间给社长打电话，也不会关切地询问对方今晚都吃了什么。你跟我说实话吧，其实你跟他是......？”
“不不不......真的不是。我跟前辈只是学生时代就走得很近罢了，那个时候确实是关系好到几乎每天都会互相去对方家里写写作业打打游戏什么的。不过现在......就只是关系比较好的同事，没有其他的什么。”
“噢......”山下部长不无失望地低声叹了一句：“其实我也没说你跟他是什么嘛......就算真的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那个人真的已经孤独太久了。”
Tsuyoshi默默地撇了他一眼，没想到他是这种想法。
“我刚才说到老板娘的时候你脸色好像有点奇怪，你别误会啊，像我们这代跟会社一起努力过来的人，并不在乎他要找一个什么样的老板娘。像你这样既肯努力又有天赋的最好，大街上随便哪位普通人也行，只要他能稍微开心一点就好了。”
Tsuyoshi反应了一下他这话里的意思，犹豫着问道：“......可是，可是我是男性啊。”
“噗。”山下部长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喂喂喂，好像你才是出国留学过的人吧？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谁规定老板娘一定得是女的，对象就一定得是异性啊？”
“呃，话是这么说......但我怎么感觉我们还没有开放到那种程度......当然了，我跟社长真的没什么，真的就是普通同事。”
“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我这里要拐弯出去搭地铁了，你肯定要继续往前走吧，拜拜啦。”
山下部长说着在他肩膀上鼓励地拍了拍，然后潇洒地往另外一边的巷子走去。
而Tsuyoshi无语地看着前方的道路，确实再过一个路口就可以走到他们现在居住的小公寓了，难怪他会这么说。
可是他们两个......真的有这么明显吗？
这个时候，街道旁边的某家居酒屋内突然间窜出来一个糟老头。
只见他手里还攥着一个酒瓶，跌跌撞撞地跑出居酒屋后一个不稳地摔在了地上。
Tsuyoshi见状连忙跑上去搀扶起他。
对方似乎醉得不清，被Tsuyoshi搀扶起来后一个猛推将Tsuyoshi甩开，然后又自己踉跄着往其他方向走去。
然而Tsuyoshi在看清对方面目的那一刻就已经浑身僵硬了。
他的思绪猛然间又回到了十几年前，第一次去到Koichi家里拜访的那天晚上。
当年乐堂是一家经营得很不错的本地会社，Koichi家里自然也是相当的金碧辉煌。
Tsuyoshi至今仍然记得他被Koichi带去书房时，老堂本先生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就挥挥手示意两人出去了。一直到他们与Koichi的妈妈，四个人齐聚在餐桌旁吃饭时，气氛也仍然沉闷得很，没有一个人主动提起话题。
桌上闪烁着光芒的镀银餐具、脚边光洁锃亮的大理石地砖、以及随处可见的高档摆件，无一不让Tsuyoshi感到十分难堪。
他从小与母亲两个人独自生活，家里没有多少钱。在认识Koichi时两人都只是很高兴多了一个朋友，然而那个时刻是Tsuyoshi第一次深刻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家境到底有多么大的差距。
所以，自然而然的，老堂本先生在他心目中始终是那个不苟言笑的、遥不可及的社长大人。
十年之前Tsuyoshi是真的不可能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看见他像个醉汉一样满脸胡子，失魂落魄。
等Tsuyoshi反应过来要追上去时，对方早就再次消失在了繁忙都市的夜色之中。
回到家后，Tsuyoshi有些缓不过神地呆呆看着Koichi。
Koichi问道：“你怎么了？今晚喝多了？”
“我在路上遇到了......”Tsuyoshi犹豫了一下，改口说道：“......遇到了山下部长。”
“遇到？你们今晚是一起去喝的酒啊。”
“呃，对......他好像也提前离开了，说是被家里的妻子骂了很多次。”
Koichi笑了笑。“那家伙是个妻管严啊。”
“嗯。”Tsuyoshi也扯着嘴角笑了笑。“你洗澡了吗？我帮你按摩一会你先去洗吧。”
“好。”Koichi一边应着，一边拿出了药酒，然后乖乖撩起袖子坐在沙发上。
此时Koichi手臂上的石膏已经拆掉了，只不过Tsuyoshi很担心他会遗留下什么后遗症，于是主动去学习了一些推拿手法，每天早晚坚持给他按摩。
“年初设计的几款新品通过了，等我左手一好就可以立刻上市。另外之前推出的小海豹团子大获成功，据说是今年上半年的销售冠军......”
“嗯，是吗......”Tsuyoshi手上不停地推揉着，漫不经心地应和着Koichi的话语。
也许他不应该跟Koichi提起刚才的事情。
毕竟当年自己离开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也并没有完全弄清楚。Koichi父子俩会变成今日这种关系，其中肯定还有更多更深刻的原因，他哪里有什么立场去掺和别人的家事呢？
但是脑里想起那个老人浑浑噩噩的狼狈模样，Tsuyoshi又有些于心不忍。
正当他在纠结着，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Koichi听他嘴里喊了一声“姐”，顿时全身的皮都绷紧了。
等Tsuyoshi挂断电话之后，Koichi状似不经意地瞄了几眼，开口问道：“怎么了？谁打来的？”
“我姐姐打来的，出了点事情。”
Koichi立刻装模作样地惊讶道：“你还有个姐姐？”
“啊。”Tsuyoshi突然想起来自己一直忘了跟Koichi解释。“我忘了跟你说了。小时候一直是我跟妈妈两个人生活，不过后来妈妈去世了之后我就出国了，虽然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姐姐，爸爸应该也还健在，但是妈妈走了之后我也根本没有线索去找，所以我在国外那些年也一直没跟他们联系过。”
Koichi楞了一下，又惊讶地问道：“你妈妈去世了？什么时候？”
这一回的惊讶很明显不是装出来的。Tsuyoshi妈妈身体不好，这一点他知道，但是怎么会去世？
“就在我离开前一段时间。总而言之......大概前年吧，巧合之下我在网上看到了一则广告，好像是爸爸和姐姐合办的什么农家乐园。虽然看到姓氏和长相我就大概猜到了，但还是打了电话进行询问，确认他们就是我的家人。所以没过多久......我就回国了。总归还是在国内比较好照顾他们。”
“哦......”
后面这部分Koichi很清楚，因为那就是他一手策划的。
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巧合，一切让人惊喜的巧合背后都有一个千方百计地想让你开心的人。
一个刊登在广告网站上的子虚乌有的农家乐园，就足以把重视亲人的Tsuyoshi哄回国。当然了，要准确地让远在国外的Tsuyoshi正巧看见这个网站上的这则广告，这其中难免会涉及一些不太光彩的违法操作。
但Koichi确实没有想到Tsuyoshi的妈妈竟然在十年前就已经去世了，他一直以为他们两人是一块离开了这个国家。
某种直觉告诉他，当年Tsuyoshi的离开一定与他妈妈的去世有关系。
“我姐姐的儿子，也就是我大外甥，现在挺有出息的，在东京上学呢。不过前几天他好像出车祸了，虽然不是很严重，但我姐姐明天要赶过去看一看，于是委托我回乡下照顾几天老父亲。对了，我能直接跟你请假吗？”
Koichi应道：“当然可以了。”
不仅可以，而且他这一请假还不得不捎带着Koichi一块回去。
虽然Tsuyoshi反复强调过他们老家真的在条件相当艰苦的乡下，但Koichi铁了心要跟他回去一块照顾老父亲，Tsuyoshi也只好把他带上了。
……
也不知道当年Tsuyoshi的爸爸妈妈是闹了什么矛盾，总之Tsuyoshi从小到大就没有见过他。后来虽然认了亲，但也许是常年的辛苦劳作让他的身体不再健康，此时这位老父亲在60岁不到的年纪就已经被确诊患上了老年痴呆，他根本认不出Tsuyoshi的脸，更不用说由他来解答一些Tsuyoshi的疑惑了。
Tsuyoshi对他毫无感情，但是他知道自己对他负有责任，因此回国后的工资基本上都是五五开地均分，一半自己留着花用，另一半全数寄回了乡下，交由照顾父亲的姐姐保管。
Tsuyoshi带着Koichi向姐姐简单地打了招呼之后放下行李就往里屋去了，他姐姐急着去东京看望儿子，向Koichi露出抱歉的微笑之后也急急忙忙地转身离开了。
被孤零零留在屋外的Koichi四处环视了一会，这里的环境确实有够艰苦的，说是山沟里的几处小屋也不为过。
不过此时正是开始转热的时节，到这种大山深处来躲避暑气正好合适。
此时里屋里的Tsuyoshi正在努力地向自己父亲解释。
“你是谁啊？”
“我是Tsuyoshi。”
“Tsuyoshi是谁啊？”
“就是......就是您一位家人。”
“哦......那你是谁啊？”
“......我是Tsuyoshi。”
Koichi进入房间时正好撞上Tsuyoshi一脸无奈的表情。
脑袋不太清醒的堂本爸爸总是反复地询问那几个问题，Tsuyoshi试着向他解释清楚，但是Tsuyoshi自己都不知道如何解释为什么几乎就是陌生人的他们会是父子关系。
Tsuyoshi尝试了几次之后，无奈地随便找了个借口与等在旁边的Koichi一同离开了。
Koichi问道：“你刚刚回来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了？”
“嗯。”Tsuyoshi点头应道：“那个时候联系到了姐姐，好歹过来看了一下。但可能真的是因为太多年没有联系了吧，哪怕知道是家人，互相之间也疏远得很。除了给姐姐塞钱，我也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了。”
Koichi揽住他的肩膀亲昵地拍了拍，“但是有亲人还是很幸福的啊，你姐姐肯定很高兴你回国了，而且现在你不就派上大用场了？”
Tsuyoshi点了点头，然后又看了看温柔地注视着自己的Koichi，有些欲言又止。
有亲人确实很幸福，所以你和你双亲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是这句话他最终还是没有勇气问出口。
